人生在世，大多有成就一番事业的愿望，但有时现实的逼仄，会让人一不小心滑入“逆向境界追求”的不堪境地。谓予不信，不妨来看看南朝诗人谢脁的心路历程。

《南齐书·谢朓传》中说，谢朓“少好学，有美名，文章清丽”，而且他出身名门，祖上是东晋砥柱人物谢安，母亲是南朝宋文帝的女儿长城公主。显赫的家世、美好的内心追求，加上良好的文化熏陶，使得谢脁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境界追求的高起点上。二十岁不到，谢脁开始步入仕途，出任南齐豫章王萧薿的太尉行参军，后在随王萧子隆幕下任职。由于文才出众，“尤被赏爱，流连晤对，不舍日夕”。他还和热衷于交好文人雅士的竟陵王萧子良过从甚密，是著名的“竟陵八友”之一。这一时期，他志在忠君报国、经世安邦，诗文中透出高亢、劲健的气度。遗憾的是，这之后，他便开始进入人生境界的逆向追求之路。

当时已是齐武帝萧赜的执政后期，谢脁因为与随王萧子隆关系十分亲密，被人家打了小报告，无奈应诏回到都城建康。过后不久，齐武帝驾崩，西昌侯萧鸾把持了朝政。此后一年时间里，萧鸾先后废杀了萧昭业和萧昭文两位傀儡皇帝，并将齐高帝萧道成和齐武帝萧赜的子孙诛杀殆尽，自己篡位当了皇帝。这是一段残暴、狡诈与黑暗并存的血腥时光，谢脁也被卷入其中，被萧鸾引为骠骑谘议领记室，负责文书、诏诰等工作。他亲眼目睹了官场的险恶和现实的黑暗，更平添了对仕途的忧惧和对人生的苦闷彷徨。

两年后，谢脁被外放出任宣城太守。他在《始之宣城郡诗》中写道：“解剑北宫朝，息驾南川涘。”“江海虽未从，山林于此始。”诗中所表达的内心姿态很耐人寻味——新官上任没有跃跃欲试一展才能的壮志豪情，反倒有逃离宦海漩涡从此与山林为伴的轻松与庆幸。可见，他实际上是被黑暗的权力拼杀所震慑，收缩了过去那种逸兴遄飞的精神追求，转而将人生的价值寄托给内心世界的自我修炼，寄托给自然山水带来的片刻宁静，甚至寄托给个体生命的暂且苟全。

然而，即便是这样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生存状态，也没能维系多长时间。公元497年，谢脁被调任晋安王镇北谘议、南东海太守，行南徐州事。这时候，齐明帝萧鸾已经身染沉疴，为了让继位的萧宝卷坐稳江山，他不仅将齐高帝、齐武帝的子孙全部杀光，还派出重兵防范大司马、会稽太守王敬则，以致谣言四起，逼得王敬则不得不密谋反叛。谢脁是王敬则的女婿，老岳丈一旦兵败，自己如何脱得了干系？左思右想之后，谢脁痛苦地选择了“驰启以闻”，结果王敬则很快就兵败被杀。由于告密有功，谢脁被提拔重用，当上了尚书吏部郎，品秩第五。他知道这个官位来得不光彩，便再三上表辞让，却未被接受。

公元498年七月，齐明帝萧鸾驾崩，16岁的萧宝卷继位。始安王萧遥光等辅政大臣密谋废立，试图拉拢谢脁。谢脁不敢蹚这浑水，惶恐之下再次选择了告密，想通过太子右卫率左兴盛给小皇帝递话。谢脁的告密，很难说出于道义之考量。没想到，话没递上去，事儿却被萧遥光等知道了。萧遥光等遂联名上表，诬陷他“扇动内外，处处奸说”，“无君之心既著，共弃之诛宜及”，结果谢脁告密不成反丢了性命，死时年仅36岁。

其实，自古以来，谢脁的“逆向追求”就不是孤例，有太多的人走在这样的人生道路上。究其根源，在古代皇权社会，权力的运行往往不择手段，充斥着统治者的个人欲望和对道德礼法底线的无限度突破，这给居于权力食物链下端的人们带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极大压力，从而使绝大多数以真善美为目标的个人修炼，最终都只能蜕变为自保个体的卑下追求，由此演绎出的尔虞我诈、你死我活的人间悲喜剧。原先对理想、价值的那些美好追求，反倒显得轻如鸿毛，不值一提。

 （桑秘摘自今晚报，作者卢荻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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